上古巨兽之影不过一闪便已消失,树杈上站着的已经又是红袍束袖的妖皇。
严律原身稍显便又重新收拢,四周混乱一片,他直觉这树已经和以前完全不同,不愿多留,飞身正要跃下。
远处却传来另外几道声音:“严哥!身后!”
严律匆忙间回头,只见原本已被切断的树枝竟又勉强撑着分泌出一道游丝,这树似乎已有了神智,竟然顿了顿,好像是在犹豫,但下一秒那游丝还是如子弹般弹射而出,向被树叶遮蔽视线且身体还在半空中的严律射去,精准地打中了严律布满云纹的右臂。
这游丝本就来自仙门阵眼,与布在严律右臂上的仙门术法十分契合,攀附在严律皮肤上的云纹竟跟活了似的扭动起来。
电光火石间严律忽然意识到,这东西很清楚他身上最薄弱的地方在哪儿——它就是奔着右臂来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严律脑中空白,只觉得自己自痛感迟钝以后已许久没受过这种痛苦折磨,脚下被伸来的树枝一绊,僵硬的身体直接从树上栽了下去。
眼前天旋地转,严律脑中急速闪过纷乱的念头,却都一一压下,已做好了当着小辈儿的面儿摔个狗吃屎的准备。
却不想树下忽然伸出一双手臂来,将坠落的严律接了个满怀。
熟悉的气味和灵力将严律裹了个满满当当,他感到自己的腰被搂住,接住他的人带着他向后退了两步来缓冲,手臂却并不松开,另一只手抚上他的右臂,剑指在留下魂契的地方虚写了个简易的符文,手臂上热油泼洒般的疼痛才终于有所缓和。
这指点魂契的动作一出,严律心里仿佛有什么骤然放下,缓缓呼出一口气儿,这才发现自己额头已渗出冷汗。
“妖皇又着红衣了,”接住他的人低声道,胸腔略微震动,说话时还带着些许笑意,“只是以前皆是暗红,不知我那年死时,血可有将你当时的衣袍染得更红一些?”
严律看向接住他的人,只扫了一眼便立刻愣住。
薛清极身着一身儿与他一样的红袍,腰带紧束广袖轻晃,显出与严律不同的潇洒倜傥。
这人本就生的白皙,唇畔笑意浅浅,树影晃动间月色流淌映清他的眉眼,祭山神的红色衣袍更衬得这面孔温润如玉,眼底如落了火星。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儿搭错了位置,严律刚才的紧张和再早些时候的焦躁在瞧见薛清极时轰然倒塌,废墟中好像有个金眸白毛的小兽在落下的石块儿里狼奔狗突,唯恐被这含义不明的砖块儿砸到。
严律在这乱七八糟的情绪里找到最清晰的一个,安心。
严律几乎把脑子里那些本来就不怎么健全的记忆光速过了一遍,勉强确认自己这好像还是头回见薛清极穿这么艳色的红。
仙门讲究个“淡”,尘缘淡、七情六欲淡,就连吃穿都几乎没有重色,不是白就是青,拿上好的料子做最没滋味的款式,最多给绣个暗纹,薛清极并不多在颜色上讲究,只年少时穿过其他颜色,在弥弥山时还跟着穿过一段儿山里妖族们喜欢的款式,但从未穿过如此明艳的红。
那时各族都挣扎在温饱线上,压根没空琢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妖皇带着小仙童游历四方时,见这颜色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在人族办喜事的庆典上。
妖皇大人对穿衣打扮天赋不高,只觉得长成小仙童这样的,套个麻袋都能忍着看两眼。仙门那些素色却飘逸的衣袍虽没滋没味儿,但在六峰的霜雪间行走时却显得气质如云如月,看起来十分顺眼。
他还从没料到过薛清极会有着红的这天,哪怕这祭山神穿的衣服做工和审美都很一般。
……这人确实套个麻袋都能看。
“你怎么在这儿?”严律皱起眉问。
薛清极笑道:“仙门有事,我自是要帮一帮。”
言罢,不等严律再问,左手剑指在虚空中划下几个杀意凌厉的符文,掐了个剑诀,便见空中隐隐浮现出浅白色的符文印记,随即化作数道剑光,骤雨急奔般刺出,深深钉进古木与泥土接壤的部分。
地上随即亮起一个庞大的阵影儿,原本仍在无风自动的树枝如被定身般僵住。
随即又将薛家夫妇的两把剑化出,两剑一左一右直插入古木之中,仙门修士纯净的灵力灌入,与大阵呼应,薛清极唇畔的笑意落了下去,眼底却有冷色浮起,以仙门古语念了句口诀,树身立刻似蛛网般蹿过道道灵光,枝叶颤抖,游丝尽数凋零消散。
这是仙门才能用得来的镇压之术,也更好融入和修复大阵,虽只是暂时有效,但也比严律这蛮横的妖族之力要适合许多。
见作为阵眼的古树顷刻间异状全消,严律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儿。
随即便听到远远传来几个同样松口气儿的声音,他偏头看了眼,正瞧见胡旭杰挣脱开肖点星捂着自个儿嘴的手,连抹脸带吐唾沫地一通“呸呸呸”。
胡旭杰好不恼怒:“你这大汗手!呸,我这一嘴唇的咸味儿!”
“你还没谢谢我呢!”肖点星跺着脚生气,“要不是我捂着你嘴,那树上分泌出的东西顺着你那血盆大口就进去了!手汗……呃,那是因为我紧张,略微紧张而已。”
旁边儿隋辨和董鹿蹲坐在地上,身边都是贴了符后瘫软在地昏迷不醒的村民,两人已经无暇顾及胡旭杰和肖点星的争论,正擦着脑袋上的汗对严律挥手。
严律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薛清极勒着他腰的手还未松开。
这动作太自然,以往严律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这小子在千年前已经跟他混得太熟,他把人家仙门的孩子拴在裤腰带上带出去到处走了好几年,为了拔孽也不止一次同塌而眠,妖皇大人也始终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儿。
但今天,严律的耳边却骤然响起先前薛清极将他勒得死死的,在他颈窝处问他的那句——“千年时间,严律,你有没有爱上过谁?”。
这一声幻听如雷鸣般劈在严律的脑海,他身体不自觉地发僵,掰着薛清极的胳膊:“你这胳膊铁打的?勒得我快断气儿了,赶紧撒手!”
薛清极收回两把剑,面儿上带笑,手却纹丝不动,先将严律上下打一番,眼中怀念之色一闪而过:“可惜妖皇已没有能编长生辫的长发,此地也并非弥弥山。”
这话尾音温和略哑,严律从这尾音里感到一丝憾意与缱绻,但没等他反应过来,薛清极又笑盈盈地将勒他的力道加重了数倍,说话时的声音仿佛是咬着后槽牙:“妖皇真是厉害,你这一条手臂,是怎么容下两种仙门之术的?”
严律心里一突突,再看薛清极就不是刚才那感觉了。
月色之下这人红衣玉面,眼里却杀气腾腾,哪儿是什么仙人道长,妥妥儿是个回魂儿的厉鬼。
一想到薛清极死了千百年,这想法忽然就合理起来了!
严律感觉自己的妖生起起伏伏, 才过一关又来一关,处处都是险境。
正想随口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过这红衣高大容貌艳丽的厉鬼,厉鬼就已经对他进行了预判。
薛清极半笑不笑的薄唇吐出古语:“这用作阵眼的老柏树上的术法皆是仙门所留, 却与你这条花哨的手臂有了共鸣。不知妖皇何时擅长我仙门术法,竟能将符文当做纹身烙在自己身上?”
这话连嘲带讽,往日严律早就搓火抽他,这会儿却眼神上飘下飘, 口中道:“这都是小事儿, 随后再说,你这祭山神的衣服哪儿来的,看着比厉鬼都催命。”
妖皇大人天生没有撒谎扯淡的天赋, 薛清极觉得自己修行多年也算是不动如山, 但一看见严律这掩耳盗铃似的狗样还是能瞬间破大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