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教育书店门口,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安州的气温降到24度,窗户开条窄缝,凉风嗖嗖往车里灌,他怕希希冷,特意从家里拿了件薄外套。
希希遥遥从路口骑自行车过来,后面有左绕右拐的外卖电动车,半路从地下停车场突然冲出的轿车,他觉得他一双眼睛不够看路,道路上每个小变化都可能危害希希。骑到车子停的路对面,希希单手对他挥手,蹬车过马路,指指书店,自个进去挑教辅。
像啊,真像。季希浑身上下,除去一双眼睛遗传他,从身高体形,到脸型神态,乃至声音和爱好,都和十一岁的刘意可如出一致。季绍明有时候想,这实在是一件太残忍的事——接受刘意可离开后,他抚养顶着和她一张脸的小人儿长大,重温一遍她的童年、少年,又再次目送她远离自己。
忽地,黑窟窿般的一双眼睛贴近车窗,季绍明吓得身体一侧。棕黑皮肤的妇女打着布肩背,站在车外,背后的婴儿蜡黄,不哭不闹。她举起的纸板上写“急性白血病”,为人父母,最看不得这个,他不愿想真假,掏兜里的五十块钱零钱,降下车窗,都扔进她抱的纸箱,妇女对他连连鞠躬作揖。
随后,季希上了后座,“爸,都是骗人的。”
“我宁愿是假的。”
他启动车子,看后视镜季希的脸,复又直接扭头看她,“化妆了?”
“嗯,试礼服化的,我妈说不化没效果。”希希一笑说:“我妈还问你,9月9号你来不来?”
季绍明也绷不住笑了,“去了不够显眼的。你韩叔他们去,你那天和你姥姥一起?”
再就没声了,希希点点头,佝头驼背在电话手表上玩五子棋。
“眼睛。”季绍明又瞟了眼后视镜说。
她立刻坐直身子,下完这局才把手表锁上,闲得无聊,说:“老爸,继续讲故事啊。”
他有给希希讲他从小到大经历的习惯,目前讲到了他高考完,去北京上大学的阶段。希希也爱听,对照妈妈的版本,能得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比方说关于他们初恋的事。
他刚要开口讲,季希前倾身子,说:“讲讲你和你女朋友。”
“……这有什么可讲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怎么走到一起的?”
他脑海里闪过头天晚上少儿不宜的画面,咽咽口水,说:“就工作认识的呗,自然而然就……”
“你现在还会想她吗?”
季绍明沉默许久,久到她以为他被问得不高兴了,伤心了。车停在红灯路口,季绍明少见的以一种无力的姿势趴在方向盘上,看着倒计时发呆,喃喃说:“每天每天都想。想她过得好不好,和家人在一起开不开心,工作顺不顺利。”
回家上单元楼,经过一楼楼梯口两列绿锈的信报箱,他们家那格插着本蓝色的杂志。他迫不及待在这儿就看,翻到他的那篇,灯灭了,他猛跺地一脚,明亮的第一时刻就看见致谢的那句话。手指循着字,逐个逐个点过,抚摸纸的肌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抵不上她身体力行的辛苦。他没打算把论文给谁看,她不用知道这件事,这是他记录这段恋爱的一种方式,没有合照,没有确认关系,一切都结束后,他要怎么证明它们都发生过?
“快上来开门啊,爸,我没带钥匙。”希希在二楼喊。
他定定神,合上书迈步跑去。
同一时刻,在杭州向晗家的楼下,齐星宇把最后一箱物品搬进面包车后备箱,两人四手共用按下后备箱门,拍拍手相视一笑。
她捡起扔地上的注会复习资料,投入垃圾箱,昨天刚考完最后一门风险管理,妥妥能过,今年圆满给注会画上句号。
两人各从一侧上车,系上安全带,齐星宇说:“出发,你看导航。”
ai语音响起:“全程一百九十公里,共计用时两小时四十分钟……”
下周去天盛的上海总所入职,齐星宇献殷勤,租辆面包车帮她搬家,白捡的便宜,向晗自然不会拒绝。起火上路,车里丁零当啷响,她的全部家当挤挤挨挨,向晗怀里还抱着花瓶和小猪玩偶,两手各拿着她和齐星宇的手机。
她默读了一遍文案,勾选音频,满坑满谷的炸药,只待她按下点火器,就能在社交网络上,“轰”的一声把余淳炸得灰飞烟灭。
“你确定?”齐星宇偏头问她:“他手上也有你的东西吧?”
“一些不露脸的照片,不能算作把柄。皮囊罢了。”
她左右两只手的拇指一同按下发送键,下滑,再进新的群继续发。杭大23级研究生群,23届本科校友群,宿舍楼群……齐星宇通过关系网,找来的运营杭大校园墙的学弟,此时也在发布投稿。内容都是以余淳女朋友的口吻,控诉机械工程院准研究生余淳私生活混乱,道德败坏,玩弄感情,有出轨的录音为证,质疑学校推免他保研的正当性。
“袁一涛你不用管,我设了定时邮件,现在已经发送给他。”齐星宇说。
“哦。”
两部手机叮叮咚咚,炸了锅。向晗都摁了关机,点一支烟,猎猎的风吹得她发丝狂舞,有几缕逸出车外。雾蓝的天色,像一层薄纱附在街景上,时间处于天暗和亮路灯之间。齐星宇单手开车,抽一支向晗扔在手刹旁边的烟,低头点火时,发现还是爆珠的。
“什么时候学的?”
向晗扬扬手机说:“择其善者而从之。”
他笑了,又说:“到上海,不请我吃顿好的?帮你解决麻烦,帮你搬家,给你打钱……”
向晗夹走烟,突然凑近,下巴搁在他肩膀,鼻息的热气喷在他脖子,像小蚂蚁爬的痒。她轻声说:“货拉拉司机吃拿卡要,可是要被投诉哦。”
略略低头,昏暗中仅有颜色的,是凌乱发丝下的粉唇,像记忆里的那么软那么好亲。就在他快要吻上时,迎面的轿车爆发刺耳的鸣笛声,大灯晃眼,他猛打方向盘,差点撞上。
向晗看他慌乱的丑态,捧腹大笑。他这才意识到被她戏耍了,他是她恋爱的启蒙导师,亲身示范,教她辜负真心,教她朝秦暮楚,教她利用追求者,她等待的耐心是被他一点点磨出来,最终也只有向晗能受得了他,庄然都曾断言,和他恋爱纯纯是找罪受。
是他重塑了那个懵懂单纯的小胖妞,现在轮到他被反噬。
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可齐星宇不认,他们的身体曾经如此契合过,灵魂共同不被世俗规训,嗤之以鼻婚姻,讨厌负责任,恐惧安定。他赌的是向晗不会过正常生活,那么到那时,能选择的同行者,只有他。
黑透的车里,燃起两点橙红色的火星,面包车滑下坡,汇入车流,涌向城际隧道,向晗感到整座城市都在下沉,新生活的帷幕正徐徐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