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男人跪在扭曲变形的车身旁,徒劳地、一遍遍地试图撼动那冰冷的金属,想要触碰到里面生死不知的至爱之人。
&esp;&esp;这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又无力的毁灭感,如同最深最黑暗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侵吞。
&esp;&esp;头顶上,那片原本灿烂无比的、象征着希望与旅程开始的阳光,此刻却冰冷无情地照耀着这一片狼藉如炼狱般的车祸现场,讽刺得令绝望。
&esp;&esp;方才发生的所有喧嚣都已变作尘埃。
&esp;&esp;灰白的世界,重新被一种刺耳的、枯燥的鸣响取代———
&esp;&esp;救护车与警车笛声,编织成一张紧张的网,笼罩着混乱的事故现场。
&esp;&esp;雷耀扬几乎是被阿兆和power半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双眼赤红看着救护人员用极其小心的动作,将后座那两个对他而言重于生命的女人,依次从扭曲的钢铁残骸中转移出来。
&esp;&esp;母女二人被迅速抬上担架,送入消防处控制中心派出的流动伤者治疗车。
&esp;&esp;而此刻,方佩兰的情况,看上去不再像最初那般血腥恐怖。
&esp;&esp;可她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仿佛生命的光泽正从她身体的每一寸逃离。医护人员表情颇为凝重,在她颈间固定了护颈,又快速进行着基础生命支持。
&esp;&esp;另一旁,齐诗允额角的伤口已被简单包扎,但依旧昏迷不醒,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esp;&esp;“…救她…先救我阿妈!!!”
&esp;&esp;“求你们先救她!”
&esp;&esp;男人的声音嘶哑破碎,完全失了往常的冷峻与沉稳。他抓住一个医护的手臂,染血的指节因用力而颤抖,眼中…是近乎哀求的绝望。
&esp;&esp;他宁愿自己承受千百倍的痛苦,也无法承受失去她们任何一个的可能。
&esp;&esp;这时,同样遭受重创的加仔也被另一辆救护车带走,他额头撞破,肋骨可能骨裂,但意识尚存,脸上满是对这次意外的愧疚与惊惧。
&esp;&esp;不出十分钟,治疗车和救护车风驰电掣般驶向最近的医院。
&esp;&esp;比白车宽绰许多的车厢内,灯光惨白,只有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esp;&esp;雷耀扬没有知觉的左手紧紧覆盖主齐诗允冰凉的手,右手则无意识地攥握成拳,还未凝固的伤口渗出血来……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esp;&esp;男人的目光死死锁在并排躺着的母女二人身上,每一次方佩兰微弱的喘息都牵动着他的心神,每一次仪器数据的跳动,都让他心脏骤停。
&esp;&esp;车箱内冻得令人寒毛倒竖,世界缩小于这方寸之地,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祈祷。
&esp;&esp;少顷,医院急症室门口,早已收到通知的医疗团队严阵以待。担架车滚轮发出急促的声响,迅速将两人分别推向不同的抢救室。
&esp;&esp;“家属请止步!”
&esp;&esp;一名护士上前,拦住了想要跟进去的雷耀扬。
&esp;&esp;男人前所未有狼狈,像一头被困的野兽,焦灼地在抢救室外狭长的走廊中来回踱步,身上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昂贵大衣显得格外突兀。
&esp;&esp;阿兆和power沉默地守在一旁,脸色同样沉重。
&esp;&esp;少顷,有护士过来要替他紧急处理手掌的割伤和脸颊的擦伤,都被他粗暴地推开:
&esp;&esp;“我没事!”
&esp;&esp;“里面怎么样?!告诉我里面怎么样!!!”
&esp;&esp;他勃然大怒,眼底布满血丝,情绪正处于随时都会崩溃的边缘。
&esp;&esp;直到医生简单却强硬地表示,若不处及时理伤口可能无法恢复正常,也无法进入后续的探视,男人才像被抽空了力气般,颓然坐下,任由护士为自己消毒包扎。
&esp;&esp;酒精刺激伤口的刺痛通过手指蔓延到心脏,却远不及此刻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煎熬。
&esp;&esp;就在这时,坏脑带着一行人匆匆赶到,却被现场迫人的低气压激得冷汗直冒。
&esp;&esp;听到这阵脚步声,雷耀扬猛地抬头,那双被悲痛席卷的眼睛里,骤然迸射出一丝冰冷的、属于奔雷虎的锐利寒光,尽管这寒光之下,是摇摇欲坠的脆弱。
&esp;&esp;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水中捞出来:
&esp;&esp;“坏脑,那辆车撞过来的角度…不是意外…就是冲住我来的!”
&esp;&esp;男人喘着粗气,努力凝聚起几乎涣散的神志:
&esp;&esp;“那群废柴差佬的调查根本不作数!我要知道…司机姓甚名谁!背后又是谁在操纵!明天之前我就要确切答案!”
&esp;&esp;尽管心神俱碎,他那在黑道腥风血雨中磨砺出的本能,依然精准地判断出了异常。
&esp;&esp;这场灾难,绝非偶然!
&esp;&esp;听罢,坏脑重重点头,留下一众精悍得力的保镖嘱咐几句,又立刻转身带几个细佬离去。
&esp;&esp;远处,抢救室的红灯依旧亮着,时间一分一秒都如同酷刑。
&esp;&esp;护士仍然在清洗伤口,可雷耀扬只觉得双手麻木冰冷,根本无知无觉。
&esp;&esp;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感觉自己正被无边的黑暗和寒冷吞噬。
&esp;&esp;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与朦胧中,齐诗允仿佛漂浮在温暖的羊水里,像胎儿一样蜷缩在子宫中。
&esp;&esp;她记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周身被一种奇异的安宁包裹。
&esp;&esp;然后,她听到了声音。
&esp;&esp;是阿妈的声音。
&esp;&esp;那声音撕心裂肺,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极致惊恐和哭腔,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esp;&esp;“阿允!阿允!!!”
&esp;&esp;“抱住头!快抱住头!!!”
&esp;&esp;痛苦又真实的呼喊在耳际不停回响,让女人心脏骤然揪紧!她张口想要回应,却发觉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esp;&esp;紧接着,眼前是一道暖色调的光线,如老式电影放映机般,闪过一幕幕她熟悉的画面:
&esp;&esp;起先,是深水埗狭窄的板间房,阿妈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哼着温柔的小调,回头对她笑……
&esp;&esp;然后,是她第一次拿到《明报》实习工资,给阿妈买了一条廉价的丝巾,阿妈一边嗔怪她乱花钱,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眼角闪着泪光……
&esp;&esp;紧接着,是阿妈在清和楼油烟缭绕的后厨,挥动着锅铲,汗流浃背,却在她放工进门时,立刻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靓汤……
&esp;&esp;最终,是雷耀扬第一次正式来家里吃饭,阿妈紧张得手忙脚乱,做了一大桌子菜,还不停地给那男人夹菜,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审视和期盼……
&esp;&esp;画面温暖而清晰,充满了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和母亲无尽的爱。
&esp;&esp;但渐渐地,视线里阿妈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也离自己越来越远。
&esp;&esp;“阿妈?”
&esp;&esp;“阿妈你去哪里?”
&esp;&esp;齐诗允不禁在梦中焦急地呼喊,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
&esp;&esp;方佩兰没有回答她,但她看见阿妈站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面容慈和,依旧穿着那件她熟悉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旧棉衫,对着她温柔地笑。
&esp;&esp;中年女人眼神里,充满了道不尽的不舍与牵挂,可她却却轻轻地、缓缓地向后退去。
&esp;&esp;“乖女……”
&esp;&esp;随后,方佩兰的声音悠悠传来。
&esp;&esp;听起来已不再是惊恐的哭喊,而是变得异常清晰又和蔼,仿佛就在自己耳边低语,却又带着一种遥远的空灵:
&esp;&esp;“阿允不怕…阿妈在这里……”
&esp;&esp;“不要走啊阿妈!你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不要丢下我!”
&esp;&esp;齐诗允在梦中痛哭失声,撕心裂肺的剧痛席卷而来,她用尽全力拼命向前奔跑,却怎么也追不上那个逐渐远去的身影。
&esp;&esp;而方佩兰的身影越来越淡,声音却依旧温柔,带着无尽的牵挂嘱托道:
&esp;&esp;“傻女,不要跟过来……”
&esp;&esp;“以后…阿妈不可以再陪你了……你以后…要食多点饭…不要一心挂住工作…夜晚记得盖好被……”
&esp;&esp;“阿允,你要生生性性…同耀扬好好过日子…他是个好男仔…爱你…惜你呀……”
&esp;&esp;中年女人的声音渐渐微弱,身影几乎透明,化作点点柔和的光粒,如同冬日呵出的白气,缓缓消散在虚无的黑暗中。
&esp;&esp;一字一句都充满了最深沉的不舍与爱,仿佛穿透了梦境与现实的壁垒,轻轻落在齐诗允的心上:
&esp;&esp;“阿妈…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esp;&esp;“我阿允…要好好活下去…要幸福啊……”
&esp;&esp;“阿妈——!!!”
&esp;&esp;顿时,齐诗允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哭喊,猛地从无尽的黑暗和悲痛中挣扎出来!
&esp;&esp;朦胧模糊的视线被医院病房刺目的白光眩得睁不开眼,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而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酸痛也在瞬间袭来。
&esp;&esp;她醒了。
&esp;&esp;但那个梦境的最后瞬间,那些逼真到残酷的分离感、还有母亲彻底消失的画面,让她即使在醒来的瞬间,也被巨大的、不祥的悲痛狠狠攫住。
&esp;&esp;泪水轰然决堤,再次模糊了尚未恢复的视线。
&esp;&esp;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周围的环境,便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破碎不堪的恸哭。
&esp;&esp;而此刻,抢救室的门恰好打开。
&esp;&esp;医生走了出来,面色沉重地…走向如同石雕般守在门外的雷耀扬。
&esp;&esp;而齐诗允的苏醒,与另一个抢救室传来的最终消息,几乎同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