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隐忍怀念你,以苛刻亲吻你,以凛冽守望你。
一、
下午四点没过,天色就全然阴沉下来了。没多久,天上天下都呈现出暗沉的黄色。眼看信号灯快要变红,桑岛碧踩着高跟,急匆匆地冲过京急铁路站台往下的前三个出站口,娇小的身躯像雨燕般扑入人群,时不时引起一些被冲撞的惊呼。她来不及道歉,只好在心里默默低头,趁着最后一刻跳上了四号月台。
就在她放下手包的时候,车站的哨声响了。
桑岛碧抚胸长吁,一刻心好歹安定下来。阪急k37号列车的车厢底下发出一小阵闷响,她放在座位旁的手包很快就轻轻地晃动起来。她平稳好呼吸,抬头往身后看去,只见车窗外东京傍晚的城市天际线正在昏黄的天光以下浪潮般涌动。
“太好啦!”她握住双拳挥动了一下。口袋里传来le的消息提醒,她一边脱下穿累了的高跟,一面掏出手机。今天的车厢里意外的竟然只有她一个人,放在往常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为什么呢?她懒洋洋地半躺在几张联排座椅上,半撑着脑袋用右手拇指灵活地打字。
虽说眼下正是淡季,而且星期一这种工作日几乎不会有多少游客出行,但目的地是京都可就很不一样了。桑岛飞快地打着字,列车驶进沿海隧道,冷不防车厢下一道颠簸,震得她右手一抖,手机猝然飞了出去。车厢的地板上旋即传来手机屏触地的脆响。
“啊啊啊糟了糟了!”她挣扎着从座椅上爬起来。手机上个月刚刚摔过,再摔一次恐怕就不能用了。这年头换个手机不稀奇,但如果在旅行刚开始的时候就摔坏了,接下来恐怕有很大的麻烦……
就在她手忙脚乱地穿鞋时,车厢另一头似乎有人进来了。在桑岛碧的余光中,对方半蹲下来从地面上捡起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对方的声音翩然而至:
“是你的吧。”
一只手把她的东西递过来。
“屏幕没碎,放心吧。”
她怔怔地看着被递到眼前的手机,稍后才回过神。
“谢谢,谢谢……”
她接过自己的手机,目光渐渐上瞟。窗外天光一晃,列车陡然驶出隧道口。
在傍晚余晖的映照中,她张了张嘴,想说出口的寒暄忽然哑住了。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好不容易凑够了年假的上班族吧?”对方冲她笑了一下,“要是在外出途中摔坏了手机恐怕会很伤脑筋呢,反正这里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你像看电视那样地躺在座椅上也没有关系,手机可以拿得稳一点。”
“啊、啊——那怎么好意思……”
当着对方的面被这么说,桑岛的脸都红透了。她马上扯好下装裙摆,双腿并拢地在座位上坐得直直的,目光止不住地朝对面瞟。
对方在交还手机后就在她对面坐下了。
贸然盯着对方瞧多少不太礼貌,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右手拇指在le里朝自己最好的朋友佐知子输入:
“阿知,我好像在路上碰见什么明星了!”
没多久,朋友回复她:“你遇见了哪位?”
“我也不知道。”
“好吧。”佐知子的回答后面配了两个含泪笑的黄豆表情包。桑岛是那种一天内能有一百八十个新发现的z世代女性,而作为她孩提时代就相亲相爱的好友,宇野佐知子总是负责倾听的那个。桑岛一面往对话框里面打字,一边就能想起好友那似乎对自己蕴含着无奈的笑脸。
“但肯定是哪个明星没错!”
“是女生吗?”
“是啊!”
桑岛悄悄地往对面又瞥了一眼,发现对方正盯着窗外发呆,胆子一下子就大了不少。
“个子挺高,大概有一米七吧!”她兴奋地对佐知子说,“她一定是演电影的大明星。”
“得啦,你又不爱看电影,凭什么这么说?”
凭什么?桑岛咬着左手指甲,偷偷地朝对面的女性看了又看。她是没有什么观影爱好,但从前在天草的乡下时,村子里的露天影院每个星期六都会播放一些上世纪的电影,国内和国外的都有。眼前的女性固然穿着风衣和牛仔裤,说话时的姿态与神情却像极了黄金时代电影里的人物。像谁呢?她左右想了想,朝对面看了又看。天光映着女人的半张面孔时,她忽然轻声低呼。
“怎么了吗?”
女人注意到了她。她转过脸来,一双银色的眼睛直直望着桑岛。
桑岛惊讶地半张着嘴,许久才指了指自己的脸:“银色的……眼睛?”
“噢,你说这个啊。”
女人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想了一阵。
“也许是某种类似于虹膜异色症的病征吧。”
“唔,您生病了吗?”
“那只是个比喻,请不用担心我。”
女人又朝她笑起来,乌木般的长发随着肩头小幅度地颤动。天色将倾,车厢的顶灯挨个亮起来,看上去像给女人的面孔镀上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呀。桑岛在心里感慨。当女人单臂倚在窗前、守望窗外的景色时,她看起来就像胶片里的静态人物;但当她开始朝你看过来、开始对你说话时,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改变了。她的面孔雪白,双手和脖颈都很修长,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咬字清晰而缓慢。她似乎有说话时直视别人眼睛的习惯,银湖般的眼中好像蕴藏了许多思考,望着桑岛的目光却又如同一团轻柔包裹住她的雾。于女人而言她像美少年,于男人而言她又毫无疑问是个美女。桑岛从未见过这样的女性。约有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她都并拢着双脚,有些拘谨地面朝她坐着。不知怎的,她心里很怕给对方留下什么坏印象。
“去京都逛可是体力活,”女人说,“有订好住处了吗?哦……不方便的话不告诉我也可以。”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啦,我定在了御所附近。”
“那很贵吧?”
“是单人自助式胶囊公寓啦,不过您说的没错,那地方是有些啰嗦,我是提前六个多月订好的。”
“嗯,我在背包客的网站上也有看见过说要提前订房才行。”
桑岛干笑几声,她有些怯怯的,“请问……您这样的人,也需要自己来做这些事吗?”
对面的女性愣了一下。
“您还不认识我,大概有些误会,不过也没关系,”她又笑起来,“我只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咦?我、我吗?”
女性点点头。
“因为只有您可以做到,所以我必须来拜托您……”
车厢不断前进,铁轨与车轱辘的摩擦声在地板下窸窣不已。
在桑岛诧异的目光中,女性缓缓在对面站了起来。
就像桑岛之前预料的一样,这的确是位修长高挑的女性,净身高恐怕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之间。当她走近时,桑岛不自觉地后仰,呼吸也逐渐抽紧了。她看着女性不断迫近的身影,扶着座椅后背的有些颤抖:
“您有、有什么要拜托我做的吗?”
女人在离她只有半步的地方站住了。她望着桑岛,素色的脸庞像来时一样露出微笑:
“请您千万不要在星期六去稻荷神社。”
“……啊?”桑岛感觉自己脸颊上好像有肌肉在微微抽搐。
“稻荷神社?是京都的那个吗?”
“是啊,请您不要去。”
“咦?可是人家好期待的说。”
“以后再去吧,你的人生还很长……”
女性的嘴唇在桑岛的眼前一张一合,一股粘稠的睡意忽然涌至。她无法抵抗,意识越发在黑暗中下沉,恍惚间好像连车厢里的灯光都暗了下来。
在陷入越来越深的黑暗前,桑岛隐约听见了女人对自己说的话:
“先活下来再说。”
“第四百四十六号案第三次复议会结束,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
宣读完毕,日车宽见按下了右手边的提醒铃。
先前一片安静的议事厅座席上攒动起来,不断有人推开椅子走出门去。然而,这些不过是坐在后排的人所为,围绕中央议席而坐的一圈人则一个也没动。
“喂,出去抽根烟。”家入硝子反而是最先站起来的那个。她穿过自己曾经的老师,在同窗身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喔。”
同窗很难得地没什么垃圾话,他彼时正毫无形象地半瘫在椅子上伸懒腰,长长的手臂一下差点打到一旁乐岩寺嘉伸的鼻子上。
老头勃然怒道:“喂!你小子注意一点!”
“噢哟,我还以为您这把老骨头早就撑不住回去了呢,抱歉抱歉。”男人朝他歪了歪嘴角,左手歘地伸过来替乐岩寺理了理衣襟,理完还在他的肩头嘉奖似的拍了拍,上扬的语气让老人家额角青筋直跳。
“恕我直言,要是东京校方面去年就把夏油的尸体交给我们,今年大家原本也不必这样辛苦。”一名有些年纪的加茂家女性高层皱着眉头说,“毕竟除了……”她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地朝五条家代行的位席上望了一眼,“除了五条悟,没有人见过夏油的尸首。”
话音方落,刚刚才有些动静的议事厅内陡然又一片死寂。千万段默然之间,包括御三家在内的日本本岛上所有咒术家族的代表,以及京都和东京两地咒术高专来的校方人员,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五条家代行的座席上。
“呜啊啊啊,压力真大。”
三轮霞坐在最后一排悄悄地吐舌。
“身为咒术界的最强,又是诅咒师夏油杰的行刑人,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被理事会和议事会集体问责也是在所难免。”
尽管好像在说着维护的话,加茂宪纪的脸色也颇为凝重。
“乙骨那家伙要是在的话,今天恐怕也不会折腾这么久。”东堂葵在另一侧抱着双臂说道,“这下麻烦了。”
没有人会想得到,离“百鬼夜行”只过去了一年不到的光景,京都各地竟再度爆发咒灵对非术师的袭击事件,到今天为止,大大小小记录在案的已经超过了两位数。
考虑到全日本每年都有数万起大小不等的诅咒事件,京都发生的一切也许算不上什么;然而,当案发现场的咒力检测结果均指向曾经活跃的诅咒师夏油杰之后,五条悟无疑在第一时间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烦死了我说,”禅院真希坐得离中央最远,她的语气冷冰冰的,“早就觉得过来没好事了。喂,熊猫,那个白痴该不会被老橘子围剿吧?”
她身旁体型巨大的白色熊猫摸了摸脑袋,用一种略带憨厚的语气回答:“夜蛾校长在这,悟再怎么说也是现代最强咒术师,又是御三家的代行之一,理事会再怎么傻也不会马上就追责的。不过……”它摇晃着巨大的脑袋,想了一阵才说,“这件事恐怕很难办就是了。不止是案情的问题,理事会老早就看悟不顺眼了不是吗?这次的事件的确让人怀疑,可执行庭的咒力检测结果也只是证明了‘案发现场有夏油杰的咒力残秽’罢了,这并不能证明操纵咒灵袭击非术师的就一定是夏油杰本人,毕竟也有可能是有人利用夏油杰的尸首去做了什么手脚,所以现在最多只能说夏油杰有作案嫌疑,而悟是不是共犯就更是没有证据的事情。按照执行庭制订的规矩,应该由东京和京都两地的高专再加上执行庭的人联合对案情进行审查,有了确实的物证以后才能开咒术界全体召集会议。现在这样,与其说是案件的复议会,倒不如说像——”
“集体逼供。”
伏黑惠在它身旁接道。
“鲣鱼花。”狗卷棘附言。
“啊——所以说烦死了,真是烦死了!”禅院真希握起左拳,轻轻砸了一下前排的椅背,“他们该不会觉得日本本岛全咒术界的咒术家族代表坐在这里就真的能对悟做什么吧,啊?”
“他们恐怕就是那么想的。”熊猫挤了一下眉头说。
“‘整个咒术界的大家都在这里,虽然证明不了一定是夏油杰所为,但也证明不了不是夏油杰所为’,再加上五条老师去年确实没有把夏油的尸体交给理事会,以及他们过去曾经有过的关系,只能说全体召集会议是最好的施压方式。唔……”它再度摸起了长着厚厚绒毛的下巴,“日车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呐,照理说不会同意在案件流程没走完之前就召开会议的,我想他恐怕也承受了不少来自理事会和议事会的施压吧。”
“兴许还有非术师那边的。”伏黑惠说。
去年的“百鬼夜行”就已经引起了非术师方相关部门的注意,今年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要不是非术师方有关部门的介入,恐怕这些咒灵袭击事件早就变成公众新闻进入到广大普通人的视野中了,严格说起来术师们还得好好感谢一下他们的帮助,否则咒术界和咒力存在的现实早就在普通人的世界里炸开锅了。
与暗潮涌动的后排不同,紧绕中央议席的前排则俨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无数道视线像剑尖一样汇聚在五条家代行的身上,是审视也是畏惧,一时间,仿佛有无数张嘴巴、无数只摊开的手掌都伸到这位代行的跟前。
议事厅明亮的顶灯从上往下照着,五条家的代行只是半压着脸孔,双唇在包着白色绷带的眼睛下微微地往下抿起。
日车宽见不着痕迹地朝五条家代行的方位瞧了一眼,目光很快便缩回去。
奇怪的人。他心想。
案情的确复杂而严重,但多年从事法律工作的经验告诉他,比起法律条款本身,案情里的人才是更复杂的东西。
他留了一只耳朵去听五条悟的动静,手指缓慢地翻阅面前的卷宗。
让他——让执行庭破例参加全体召集会议完全是术师和非术师两方面的高层共同施压的结果,即使他被任命为执行庭的最高长官,也无法在两方高层都施压的情况下坚持原本的取证和侦查工作。老实说,日车相当厌恶这种行为,在他眼里,这完全是一种人为对法理的僭越。但眼下来看他还是对情况估计得太过乐观了,面前这些术师高层恐怕既不关心案件的真正凶手,也不关心在事件中受伤或死去的非术师们,反而一个个都打算像闻到腐肉的苍蝇一样一拥而上,抓住五条悟的把柄把他击溃呢。
“哗啦——”
他轻轻地掀动到卷宗的下一页。
现代最强的咒术师也许可以横扫咒灵,也许也可以对诅咒师毫不手软,但要怎么才能够承受来自同一个战壕里的千夫所指呢?在反复那些卷宗的时候,日车也不免为这位从未深交过的最强咒术师担忧起来。他想起上一次见到对方时好像还是在去年夏天的交流会上,彼时他正在京都高专补修咒术的基础课程。作为前半辈子都是普通法律工作者的半路术师,日车对守卫法条和正义以外的事压根就不感兴趣,以致于他当时对现代最强咒术师主动来找自己这件事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想问你关于一个人的事情。”现代最强的咒术师说。
那会儿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包着绷带,情绪也不是紧绷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开心,说起话来也不像现在这样带着某种拒人于千里的阻隔。日车不久以后才领悟过来,这些微不足道而柔软的表象中蕴涵着某种至深的企盼与渴望。他于那时第一次对这个人有了印象,虽然这印象与咒术师完全没有关系——“他好年轻啊”。
五条悟,现代最强咒术师,五条家的代行,东京咒术高专的老师,在这所有的名目最后,日车心情复杂地擅自加了一笔:今年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不过是一个人刚刚开始领悟世界的年龄罢了。即使是现在这种时刻,日车的心中也无比鲜明地感受着这一点,在这圈乌央乌央的、似乎散发着某种朽烂气息的人群中,五条悟的身上有一种不必直视就能被人察觉到的年轻。
而现在,面对着说错一句话就会被口诛笔伐的现实,这个年轻人只是倚在自己的座位上,嘴角安静地露出无畏的微笑。
稍后,他单手掐住自己的下颌,用有点伤脑筋的口吻说:“怎么说呢……如果是那边那位执行官大人朝我追问,大概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配合着说点什么。但只是你们的话……”
他包着绷带的眼睛大约扫向了周围的术师们。尽管没人能看得到他的眼睛,那些术师仍旧避如蛇蝎地往后退去,或者把脸转向别的地方。
“真伤脑筋呐,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抓了抓后脑勺,用逗弄似的口吻说道。
“你不知道?”先前质询的女术师言辞间激烈起来,“根据你的报告,夏油杰已经被你处决了。现在又爆发了咒灵袭击非术师的案件,而且现场还检查到了夏油的残秽——你难道就不想解释点什么吗?还是说,你有见不得人的理由?”
“欸,难道我刚刚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五条悟绷带下的嘴角露出了明显的笑容,女术师马上颤了颤,她警觉地后退了半步。男人在这时继续开口了:“我并不是在跟你讨论是谁干了这件事,我只是认为这场对我的审问不符合规矩。既然想要我给个说法,最起码得把证据都拿过来吧?要我拿证据自证清白算什么?再说,我拿证据能有效吗?我拿给你们看你们认吗?你们要是想给我扣个诅咒师同党的罪名,好歹老老实实把执行庭的审理法则看完吧?拜托,执行庭是你们这些高层花了大价钱搞起来的耶,你们舍得让执行官吃空饷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居然这么大方。”
日车支着手臂连连咳嗽。
“可是、可是,现场明明就发现了夏油杰的残秽!”对方气愤不已。
“哎喂,哪个傻子会一边作案一边到处留下自己作案痕迹的?假如真是杰干的,他去年就已经被我打爆过一次了耶,今年卷土重来居然还一边选在上次犯过事的地点犯跟上次一样的事还到处留自己的残秽?您该不会是午饭吃多了还没有散步以至于脑血糖供应不足吧?那也没有关系啦,把你的脑子拆开来给硝子看看说不定能用反转术式只好喔。”
加茂慧满脸通红。论辈分五条悟尚且在她之下,何况自己身后有如此多的咒术界高层撑腰,她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对方竟会如此羞辱自己。“你居然敢威胁我!”她怒喝。
“威胁?”
五条忽然不笑了。
加茂慧瞪大眼睛盯着他,只眨了一下眼,五条家代行的席位就空了。在她还没有任何知觉的情况下,一股背后涌来的压力像砸在她脊椎上的铁块那样忽然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呵……啊——”
她艰难地抓住衣领,一点点地扭头往后望去。
白发的咒术师正面带笑容地站在她身后,双手闲适地抄在教师制服外套的衣兜里,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你、你——”她哽咽了。
“您看——”五条悟平静地微笑着,“这才是威胁。”
静坐在另一厢的日车打从心底里舒了口气。
复议会最终还是不欢而散。相对于会议中爆发的质询和争吵,快散会时的争议也不过是附送的彩蛋。
日车持续地揉着额角:会议毫无进展。他原本指望能在这次言正案件流程,尽量避免再发生类似情况的。
“我最后有一个问题。负责案件调查的执行官的人选真的没问题吗?”一个来自岩手的咒术家族族长问道,“她不算东京咒术高专的人吗?”
“我们这边的人选是七海建人。”一直坐在席位上的夜蛾发话了。
“她是我的人。”日车从卷宗上抬起脸。
五条悟的目光好像从某个方向望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额角青筋又在跳个不停了,那种被什么给盯上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
“这不合规矩,”加茂慧又一次开口了,“野良雪绯曾经是夏油杰的恋人,根据规避原则,她不能负责调查。”
“不止……”禅院杖一突然阴恻恻地笑了,“她曾经是那种人呢。”
他的话如同一根引信,座席上的咒术家族代表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日车皱紧了眉头。他慢慢地放下卷宗,双手十指相缠着思索起来。同时,他的余光总能持续地捕捉到五条悟的身影。某一刻他感到内心焦灼,衡量许久以后,他才平复好心情,郑重地说道:
“他们不是恋人。”
与窃窃私语的其他术师不同的是,东京咒术高专的人几乎个个都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五条悟更是整张脸都朝日车转了过来。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就算是日车这种人,也不见得能忍得住面前的景象。
——“如果你想问的是野良君的话,我已经调她回奄美大岛去了。出了这样的事情,暂时离开这里对她而言会好受一点。”
去年的交流会上,日车正是这么回答对方的。
他记得很清楚,在听到自己的回答以后,五条悟的脸上隐约多了一种或许可以被称之为失落的神情。
可他很快就用不依不饶的语气追问起日车来:“那家伙没这么脆弱。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闻言,日车蹙起眉心。
“抱歉,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想插手别人的私事。但她现在是执行庭的人,有自己的任务和职责,我不可能把这些透露给你的。”
“可你难道不是她的上级吗?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感受?喂,执行庭已经这么缺人卖命了吗?”
“这与你无关。”
日车冷冰冰地堵了回去。
“而且……我也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你仇视。如果你只是接受不了野良君有别的同伴的事实,也许回那边桌上多喝点果汁更适合你。我认为野良君不需要什么安慰,正如你所说,她没有那么脆弱。或许想要安慰的不是她,而是你,五条君。”
五条悟没有回话,只是两眼张大地瞪他,瞳孔深处都发着亮。
事到如今,日车得承认,当时说话的自己实在是有点胆子太大了。
“啊,那个离岛的术师。”禅院直哉哼地笑了,“去年那时候也没有调查她呢。不过嘛,查了也没什么用。有的人一见到她,恨不得连魂都丢了。”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目光别有深意地望向东京咒高的方向。
“那种人还是驱逐出本岛的咒术界好了,”座席间陆续有人这么说道,“体内流着肮脏血液的琉球族不配与我们为伍。”
更广泛的附和声陆续迭起。隔着十几米之遥的地方,禅院真希和禅院真依相继在不同的座位上对着这群人发出冷笑。
“虽然——”
眼看人声逐渐嘈杂,一直安静的日车宽见倏然出声。他那双看起来总是发肿的眼睛在前排席位上逡巡,目光在掠过五条悟身上时稍稍停了停,又转回到自己手里的卷宗上。
“现在打断各位有些抱歉,不过,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议论我的执行官。”
他丢下这句话来,靠右而坐的一名禅院家的男术师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虽然执行庭存在的历史无法与各位的家族相比,但它的成立是术师与非术师共同努力的成果,也是唯一同时受术师和非术师信任的第三方单位。我们的存在不光是为了防止今后再有去年那样的大规模咒灵袭击非术师的案件发生,也是为了全人类的共同进步和发展。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对我们的执行官给予尊重。”
“喔,那种女人居然也得意起来了吗?”禅院直哉笑嘻嘻地说,眼里闪着尖诮的光芒,“执行庭自己内部就不需要彻查清楚吗?”他紧盯着日车的脸,“政府部门也得长期接受监督才行啊执行长大人。还是说,你也迷上那个女人了?”
“监督当然可以,”日车朝他抬起右侧眉毛,表情活像夏天在厕所里见到了一只狒狒,“只是麻烦不要质疑我们的专业性,当然您想自己去查也可以,我们会感激您的帮助。”
“哎,你就不考虑一下术师们未来的几个月会多难过吗?执行庭存在的意义——说的真好听。”
日车瞧了他一眼,答道:“我不在乎。”
“……啊?”
“我不在乎,”日车答道,“我又不是术师,我为什么要在乎。”
“操,”禅院直哉阴狠地笑了,“那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我是一名执行官,是横跨在术师和非术师之间负责维护一切调停和制衡原则的人。如果您还不清楚我的职业范围的话散会以后可以去一楼大厅领取一份手册。”
“你!”
“闭嘴吧,直哉,这里不是你能随便说话的地方。”禅院直毘人有些烦恼地按住额角。与这里的大部分术师有所不同的是,他虽然不会站在五条派的一边,但也不想站在五条派的对立面上。
禅院直哉龇牙咧嘴地抽着气倚到了边上。
“没有其它问题的话就先散会吧。我的号码你们都有,有别的问题可以会后来找我。”
说到这里,日车叹了一口气。
真正的问题恐怕这会儿才会来呢。
他低头整理着手头的卷宗,身后逐渐靠近的高大身影和连带传来的威压正昭示着他的猜想。
维持着相对平稳的心情,他把手里的卷宗全部放好后才转过身,慢慢站起来与五条悟对视。
“你有问题,是吗?”
望了他半晌,他看见五条露出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现代最强咒术师的声音完全冷下来了:
“别给我装傻,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二、
睡眠是神秘的。
当你睡意昏沉,肉身宛如河面上的小舟般漂浮,意识则静谧地沉于水下;在那种古老而温暖的黑暗的浸泡中,恐惧和疲倦将会一起消失,人与世界的边界消弭不再;任何人都不再记恨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再高于任何人,相爱等于相恨,赴死等于共生。
倘若没有那股发自黑暗深处的咒力流动,在此刻睡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安静地睡吧。在这喧嚣而残酷的世界里,昏睡是为数不多的馈赠。愿你也有可以休憩的温床。
扶着桑岛碧软下来的肩颈,野良雪绯轻轻地把她的身子挪到联排的座椅中部。
车厢仍在晃动,仔细一瞧,会发现车窗外均是漆黑一片,乍看之下好像只是普通地在夜间的铁轨上奔驰,可只要就近细看,就会发现窗外根本是一片浓黑,半点灯火都没有,包围着车厢的大块玻璃只会因为无法从外部透光而朝内反射出车厢内的情景。
黑发的女性抿直嘴唇,银湖一样的眼眸掠向车窗上倒映出的模样。
——从东向的车厢过道移动门开始,直到西侧通往另一间车厢的部分,三、四十具人体正以不同的姿势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其中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某个时刻内陷入了昏睡,面孔的惨白令人心悸。
雪绯转过身。她如方才那般走近靠在移动门下方的另一个昏睡过去的年轻男人,食指和中指捻拢塞进对方的领口,指腹贴紧颈部动脉。
还活着。
她抽回手,抬腕瞄了一眼,遂半蹲在车厢这侧的入口处,若有所思地沉吟。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九点五十九分。
日本民间有太多关于夜晚的传说,在非术师群体中大多被汇总为一些怪谈或者神话,但于术师而言,那些不过是数个世纪以来日本的平民和贵族在生活中从无咒力的世界往咒力世界所投去的注视的总和。从前在京都最大的咒术师家族五条的家中生活时,雪绯一度在家族的“全书库”中大量地涉猎过有关书籍,旁人只当她是好奇心重喜欢听故事的孩子,可雪绯自己却从不这么想。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有其基于自性的规律,否则同样的事物何以反复发生成千上百年之久?
所以,十五岁的野良雪绯在东京咒高的课堂上曾如此对她的老师提问:
“对我们而言咒灵是怪谈,对咒灵而言我们难道不也是怪谈吗?”
她的老师夜蛾正道只是有些头疼地看着她。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不过咒灵可是会危害人类的。”
“那为什么不是人类危害咒灵呢?”
“呃……历史上有过很多这样的记录。”
“我知道。我只是认为这有些奇怪,”十五岁的少女半负着双手,面色从容地接道,“千百年以来人类一直在与咒灵对抗不是吗?那不也意味着千百年以来,咒灵也一直在与人类相对抗?为什么明明在做同样的事情,书上却总是在强调咒灵的危害,而不是人类的危害呢?”
这么说话实在是太过分了,让人难以想象她在五条家被当作五条悟潜在的婚约对象抚养了八年。夜蛾怔了很久,目光不经意地从少女的脸上往她身侧的几名同窗身上投去,不意外地看见那三个人都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仿佛在等着自己给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答案。
他咳嗽了好几声,才有点龃龉地答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这么想的你,又是为什么要进入咒术高专就读呢?”
少女的眉毛挑了一下。
下午左右的光景,教室里的空气似乎有些粘稠。坐在前排的五条悟故作无意地扭头,双眼却隔着墨镜紧盯着少女雪白的面孔;家入硝子维持着老样子托着下巴看书,而夏油杰则在右侧望着自己这位好像永远在思考些什么的同桌,黝黑的眼中仿佛有所期待。
十五岁的雪绯轻轻地、叹息般地说:
“因为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是什么?”
“是梦想……吧。”她冲夜蛾露出了一种罕见的、充满童稚感的笑容。“至少目前的我会觉得那是梦想。”
“这跟咒术师有关吗?”
“为什么会无关呢?难道您从来就不好奇为什么自己是咒术师吗?”
夜蛾哑然。雪绯笑着说:“我超级好奇的耶。在这个世界上,‘我’到底作为什么而存在?什么把我跟其他人区分开来?来到这里这是我的第一步,接下来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做呢。”
良久的沉默以后,家入硝子低低地叹着气说:“这家伙又在说奇怪的话了啊。”
“才不是奇怪的话。”雪绯负手而立,小声回嘴。
“拥有咒力和术式,这些难道不是理由吗?”夜蛾问道。
雪绯歪了歪头。
“那,您的意思是说,您觉得您和我是同样的人啰?”
“什么意思?”
“咒力和术式并不是足以区分人和人的理由,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吧?但大家为什么觉得它可以成为区分人的理由呢?”
“你的梦想是找到那个区分人的边界吗?”
雪绯抿住了嘴。
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不。我的梦想是——”
当雪绯满十七岁的时候,她主动朝东京咒高提出了提前进入咒术实习的申请——事实上她早就可以毕业了。尽管作为术师的身体机能和咒力总量都比不上五条悟和夏油杰两位同期,但凭着自身掌握的关于咒术和咒灵的知识,没有哪位同期会觉得她不能胜任咒术师的职责。
然而——至少对那个时候的雪绯自己而言,她仍未找到那个她想要的答案。
咒高从立校开始还没有出现过提前实习的学生,在送别她的路上,五条悟很罕见地一直沉默着。雪绯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了:二年级来的灰原雄和七海建人、同期的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至于五条悟……
想到那天的他,雪绯直到现在都会觉得胸口中有说不出的闷痛。
十七岁的雪绯还可以如此安慰自己:没关系,杰会照顾他的。
——“咔哒。”
另一侧的车厢门缓缓在雪绯的身后敞开。
“嗯?”
野良雪绯下意识回头,顷刻就怔住了。
来者看见她,冲她孩子似的笑,藏在墨镜后的冰蓝色的眼睛活泼又撩人,白发柔软地耷拉在耳边,下颌角还轻微带着点圆钝;高大的身形隐约可预见其以后的模样,现下里却还透着一种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生涩。他向雪绯走来,满眼间好像都是雪绯十五岁的样子。
“雪。”他唤道。
被咒术界第一人请喝咖啡的感觉可能不亚于接到检察院的驳回意见,日车宽见没好气地想。
白发的男人在他对面落座,顺手把自己的教师制服外套挂在沙发背上,长腿有些肆意地搭在一起,看起来同样很长的右臂则往后勾住椅背,右手耷拉在后方。他是个身材高大而健美的男人,脱去外套后腰腹和后背肌肉鼓起的形状在内衬下清晰可见,引得周围不少目光往这儿频频张望。
不过,与旁人传来的那些黏腻到冒犯的目光不同,这厢里的气氛却是凝固的。
日车垂下视线,把桌上的黑咖啡端起来。
“那么苦的东西真的好喝吗”五条略为惋惜地说,“虽然是咖啡馆,但其实有很多其他选项的哦。”
日车的目光在他面前放着的那杯很突兀的轻乳酪顶牛奶巧克力上掠过。
还在律所工作时日车就积累了一些识人的技巧。有人看起来热情洋溢实际上却理智如铁,有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却心细如发,以上这些都可以从一个人的日常着装里发现,比方说,一个单身且长期担任高专教师的男人,看起来目无尊长又横冲直撞,却总是一丝不苟地熨烫自己的教师制服,并且从来不对外透露任何个人信息,连私人化的情绪都很少体现。五条悟到底是什么人?他可能是笑嘻嘻的,可能是飓风般的最强咒术师,也可能是具有绝对权力的五条家家主,哪种都行,但没有哪种会比一个从不暴露自己的本我却还游刃有余的成年男人来得更可怕。早在第一次接触对方的时候,日车就打从心底里判断:如果没有必要,绝不要同面前这个男人有任何深入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