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淡淡地叙述着,宋歌的脑海里仿佛浮现出那个惊慌的少年,无力地拦在母亲的身前,用小小的身子阻挡着来自周遭的拳打脚踢,他的手上是母亲住不住的泪水,而他眼前的却是远处无动于衷的父亲。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是我爸下乡的时候认识的。我妈是村长的女儿,他和我妈结婚后,拿了生产队里一个当兵的名额,就离开了。他走前跟我妈说一定会回来的。结果他退伍了就回到原籍,开了家小工厂,娶了一个对自己体制内的老婆。“
宋歌听来,只觉得内心一片寒凉。
男人啊,连婚姻都要权衡利弊,用一个又一个谎言编织起自己的锦绣前程。
“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老婆辞去公职全心投入公司之中。当他和这个跟他分庭抗礼的能干的老婆有了越来越多的争执,他就开始怀念起那个乡下梳着两捆麻花辫,对他满心依赖,百依百顺的女孩。所以悄悄把我妈接来了城里,我妈还以为是自己的诚心终于打动了佛祖,佛祖把她的夫婿送回来了。自然是满心欢喜地跟他进了城。”
“你知道更可笑的是什么吗?“徐静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这件事发生后,他反倒光明正大地有了两个家。那边的女人被家人劝导少管点生意,要专注家庭,抓牢自己的男人,便退出了公司。而我妈呢,以夫为天,随便他编几个可笑的谎话就轻易原谅了。”
不知不觉间,徐静的双眼变得通红,他两只手用力地攥紧了方向盘。
“等我稍微长大点,我还问了我妈,为什么不离开他呢?你知道我妈当时怎么跟我说的吗?”
宋歌摇了摇头,但她知道徐静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她当时放下手中的毛线,带着习惯性的微笑,说我还能去哪里呢?”
这个画面在他脑海里重复过无数次,徐静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母亲当时的神情,和嘴角翘起的幅度。
“从此我就知道,也许她也知道那是谎话。但她宁愿相信或是逼迫自己相信,从而让自己的日子更好过一点。青春期的时候,我很不理解她,甚至骂她软弱、不敢独立、害怕吃苦。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明白她所处的困境。”
宋歌看了看徐静,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回答。
她看着他的背还是挺得直直的,像是他僵着的神经,时刻戒备着,向外界宣战。
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她突然觉得此刻的他仍是那个青春期敏感脆弱的孩子,有着一碰即碎的慌乱与无措。
她下意识伸出手,从背后环抱住徐静,就好像环抱住那个小时候只敢在夜里蹲在床脚偷偷哭泣的自己。
她把头斜靠在他的背上,缓缓地叙述着,就好像是在讲着另一个人的故事:“每个人见了我的人,都跟你一样,觉得我每天笑嘻嘻,没心没肺的,肯定是在一个很幸福的家庭长大的。其实不是的。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父母并不相爱,他们每天在我睡下之后,在客厅努力压低声音争吵。好几次,我起床上厕所时,都看到我母亲在黑暗中啜泣,我父亲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抽烟。”
无数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交错着,她没有章法地一股脑向徐静倾诉着,仿佛他的肩膀是她最好的告解室。
“有一次,我妈妈带我出去玩,途中有个叔叔,一直开车带着我们。我妈妈一直笑得很开心。吃完晚饭后,我妈妈把我送回了房间,说她很快就回来。我看着电视,一直等,一直哭,可她还是没有回来。”
她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线,声音却还是被泪水打断:“那次之后,我妈又回归了家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跟我爸继续在我面前扮演着好夫妻的角色。而我呢,就开始扮演着无忧无虑的开朗小孩。我们相互在对方面前演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破坏了这脆弱的平衡。所以我喜欢笑,开心的时候会笑,不开心的时候也要笑。”
徐静忽然地转过身,将宋歌搂住自己的怀中。
他抱得很紧很紧,就像是想要把宋歌融入他的体内,把所有的缺憾填满。
她将头搁在徐静的颈窝里,试图用他的肩膀,挡住自己溢出来的眼泪。
这拥抱是不带任何情爱色彩的,只是两头受伤的幼兽相互舔舐着,给予对方温暖。
他们一次,一次揭开结痂的伤疤,试图用着自我剖解安慰对方,你不是一人。
仿佛是两根浮萍,从往事中逃离,被恐惧、不安,自我怀疑推动着停歇地漂泊着。
它们在黑夜中相逢,决定做彼此的根系,从此落地生根。
它们相互依靠,相互补全,长出希望的枝桠。